作者:張曼娟 出處/彷彿 在冬日轉成春季的午後陽光裡,我乘車再度經過圓山,高架橋下有一片荒廢的空地,堆放著磚瓦鋼筋一類的東西,雜草叢生,芒草被風吹倒了又直起身子,更添一份蕭條的氣氛。然而,每一次經過,我的眼光總要依戀的溫柔注視著。在我的專注凝望下,那裡的光亮幾乎令人無法張眼,孩子的、大人的嘻笑聲響起來,碧藍色的池水漾樣地,歡樂的,一做游泳池。是的,曾經,那裡是許多孩子夏日裡的避暑天堂,再春游泳池。泡在再春游泳池裡,可以看見兒童樂園的摩天輪,越過摩天輪,就可以看見動物園裡的長頸鹿,當我們餵長頸鹿嚼青草的時候,準備降落或起飛的飛機從我們頭上呼嘯而過……
有一次,我興高采烈說給朋友聽,朋友疑疑惑惑地問:『動物園不是在木柵嗎?』現在是在木柵,可是,很多年前,在圓山呢。每次在圓山下了公車,就嗅到獸欄裡傳出羶腥味,從兒童樂園到動物園,有一條捷徑小路,為了省門票錢,大孩子總是帶著我們這些小孩子鑽小路去看大象和駱駝。還有這座游泳池啊,我多麼羨慕濺起水花的那些大人孩子,一直想著,等我將來長大會游泳了,一定也要到這兒來游上一場。我長大了,還沒學會游泳,游泳池再不等我了。
就像有一次,坐在街邊等公車,我的身後是一方小公園,公園後是一幢又一幢的新建華廈。我坐著,感覺到內在的騷動,忽然很想攔住那些遛狗的人,推著嬰兒車的人,告訴他們,你們知道這裡以前是一座又一座玫瑰花園嗎?這裡培植過各種顏色的玫瑰花,每隔一段時間,我總要到溫室裡探望玫瑰。水藍色的、淺紫色的、棗黑色的、插在試管裡的玫瑰靜靜排列著,花園主人總是羞赧的微笑著,對我點點頭。我的玫瑰都到哪兒去了?那從不說話的蒔花人到哪兒去了?一株株玫瑰變成一幢幢高樓。
世事一直在改變,一片稻田變成了住宅;一座吊橋變成了菜圃;一群好友各居天涯;一對戀人形同陌路,從沒有人問過我們,是否同意這樣的改變?我們於是在改變中惆悵,或者怔忡,有時候連自己也疑疑惑惑起來,曾經,是不是真的發生過?那些疼痛的、喜悅的秘密心事,到底是不是真的?我透過歲月的微光,觀看著自己的回憶,也被回憶審視著,忽然發現,即使現在不如意,即使對未來覺得茫然,但是,擁有獨特的回憶是如此重要。我們剪裁整修著自己的歷史,曾經淡漠的原來竟是款款深情;曾經疏離的也許只是不敢逾越;曾經遺憾的終於得到溫柔的救贖。
從一九九七年到二000年,我完成了十個短篇小說的書寫,體驗了前所未有的改稿歷程,最高紀錄是〈自己的房間〉大幅度修改了十幾次之多,最後才向一個迷途的人,終於走上了回家的路。我一邊書寫著這些故事,一邊想著,誰的歲月回憶不是斑斑剝落的呢?然而,因為我們曾經真切的付出與感受,就像仰望著綴滿星星的夜空,雖是斑落,卻很瑰麗。
西元兩千年元月 台北盆地